【专家观点】罗长远:TPP的缘起、影响及相关国家应对
发布日期:2015-11-20 浏览次数:
2015年10月5日,参与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谈判的12个国家,在美国亚特兰大举行的部长会议上达成基本协议。这意味着,这一超级自由贸易协定在经过必要的法律程序之后将进入具体实施阶段。
作为世界最大的出口国和贸易体,中国并没有被邀请参与TPP谈判,这给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带来了困惑。在这里,我们从三个角度来阐述我们的想法:一是,有关TPP的缘起,中国肯定是动因,但不是唯一的动因;二是,有关TPP的影响,中国或许是受损方,但不是唯一受损方;三是,有关TPP的应对,中国不是孤独的“舞者”。
中国是唯一动因?TPP经历了四国初创、美国“入伙”,以及其他国家跟进等三个阶段。在不同阶段,促使TPP前行的动因是不一样的,简单而笼统地把TPP的缘起归结为“中国因素”,于中国是“自大”,于美国是“自欺”。
TPP发端于新西兰、新加坡、智利和文莱等四个亚太小国在2005年所签订的“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简称P4)。在国际贸易理论里,越小的经济体,贸易依存度越高,也越倾向于开放和自由贸易。在全球贸易体系中,美国、欧盟、日本,以及后起的中国是主导力量,为在这些大型经济体的博弈中维持和扩张贸易空间,小国“抱团取暖”是很自然的,这也是小国往往走在自贸谈判前列的原因之所在。四国初创的TPP与中国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2008年9月,时任美国总统布什宣布考虑完全参加P4协议谈判,并将其改称为TPP。2009年11月,继任总统奥巴马宣布正式加入TPP谈判,并开始推行自己的贸易议题和全方位主导谈判进程。奥巴马在第一次竞选时打出了“变革”的旗号,上任后,他很快宣布了从伊拉克撤军的计划。不指望在军事领域有所建树的奥巴马,把执政的主轴拉回了经济层面。
然而,当时的金融危机重创了美国,尤其是它的金融业。在这种背景下,“再工业化战略”出炉。在制造业复兴被提上议事日程之后,扩张出口成了美国的迫切任务。由于“多哈回合”迟迟没有进展,WTO(世界贸易组织)所代表的多边贸易进程严重受阻,美国无法通过多边贸易安排为其制造业出口拓展新的空间。在多边进程滞后的背景下,全球区域性或双边自贸协定蓬勃发展,而作为全球贸易体系的传统老大,美国却一直游离于这些进程之外,甚至排斥不是由它主导的自由贸易进程。美国无法借助区域性或双边的贸易安排来扩张其出口。
再者,作为美国的传统贸易伙伴,欧盟由于受其成员国主权债务危机的拖累,经济迟迟不见起色。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很自然地把目光瞄准了亚太地区,于是,四国初创的TPP,成了美国“撬动”亚太贸易的工具。
所以说,美国“入伙”TPP是回归“经济主轴”、“再工业化”的一环,“中国因素”并不是最重要的。
参与TPP是美国在奥巴马任期内整体经济战略的一环,而为更好地推进这一战略,只有创始四国和美国的参与是远远不够的,美国还必须把其他“小伙伴”拉进来。2008年9月,美国宣布正式参与TPP谈判;当年11月,澳大利亚、秘鲁和越南应邀加入TPP谈判。2010年10月,马来西亚加入。2012年10月,加拿大和墨西哥加入。2013年3月,日本加入。在TPP成员中:2005年,中国和智利签订了自贸协定;2008年,中国分别与新加坡和新西兰签订了自贸协定;2009年,中国和秘鲁签订了自贸协定;2010年,中国和东盟自由贸易区正式全面启动。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美国在参与区域性自贸协定方面并不积极。
随着中国成为世界最大的贸易体和出口国,以及中国和亚太地区国家贸易联系日渐深入,美国感到了压力。为回归“经济主轴”和推进“再工业化”战略,美国积极推动扩大版的TPP,通过不时宣扬其中的“中国因素”,吸引日本和越南这样的国家的参与。奥巴马政府通过宣扬TPP的地缘政治色彩,高调显示其中的“中国因素”,有利于赢得国内的政治支持。
中国是唯一的受损方?TPP达成之后,相关国家都在各自计算利得和损失。由于美国在谈判过程中对“中国因素”再三提及,国人对TPP可能对中国造成的伤害充满了忧虑。(11月5日,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公布TPP全部文本,但不少记录特定政府间相关协定的补充条款并未公布。——编注)
有关TPP的具体影响,美国布兰迪斯大学的Peter A. Petrin、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Michael G.Plummer和亚洲开发银行的Fan Zhai(翟凡)合作完成了一系列开创性的研究成果。他们在2014年发表的一份成果中,以占2025年GDP的比重为尺度,计算了TPP落实10年后相关国家的利得或损失。基于这份成果,我们在这里对TPP的影响做一个初步的探讨。
经过他们的计算,TPP的落实可以给成员国整体上创造0.9%的利得。其中:在创始四国中,新西兰、新加坡、智利和文莱的福利变化是2.0%、1.9%、0.9%和0.9%;美国的福利变化是0.4%;日本的福利变化是2.0%;加拿大、墨西哥、秘鲁的福利变化是0.4%、0.5%和1.2%;澳大利亚的福利变化是0.5%;马来西亚和越南的福利变化是5.6%和10.5%。比较来看,越南和马来西亚是最大的得益方,另外两个亚洲国家日本和新加坡也有相当的得利,而TPP的主推者美国,其得利则只有0.4%。
经过他们的计算,TPP的落实可以给整个世界创造0.2%的利得,给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成员整体创造0.4%的利得,给APEC(亚太经济合作组织)成员创造0.4%的利得,但实际上这些利得仅仅局限于TPP成员内部。对于TPP之外的国家来说:中国的福利变化是-0.2%;香港和台湾地区的福利变化均是-0.1%;韩国和印度的福利变化均是-0.1%;印尼、菲律宾、泰国和其他东盟国家的福利变化是-0.1%、-0.2%、-0.4%和-0.4%。比较来看,泰国受到的伤害最大,而其他国家和地区受到的影响是差不多的。特别地,中国并非TPP落实的主要受损方。
在这一研究中,作者还计算了包括中国、韩国、印尼、泰国和菲律宾在内的TPP所产生的效应。TPP原有12国的福利变化如下:新西兰、新加坡、智利和文莱分别是3.6%、6.5%、2.7%和8.4%;美国是1.6%;日本是4.4%;加拿大、墨西哥和秘鲁分别是1.7%、4.5%和2.6%;澳大利亚是2.4%;马来西亚和越南是10.5%和21.2%。新增5国的福利变化如下:中国是4.7%;韩国是6.4%;印尼、菲律宾和泰国分别是5.3%、9.5%和11.6%。
就TPP-12而言,美国是受益方,中国是受损方。就TPP-17而言,美国和中国均是受益方。很显然,从经济角度看,把中国排除在外,美国的“账”是算错了。与TPP-12给中国造成的现实损失相比,因放弃TPP-17而给包括美国在内的所有国家带来的潜在损失(机会成本)更为严重。
中国是孤独的“舞者”?面对TPP已经达成的现实,受到影响的非TPP成员国都各自在思考应对措施,中国并非孤独的“舞者”。在这里,我们就中国和其他国家已经或即将展开的应对措施做一简要讨论。
美国“入伙”TPP时,恰逢“胡温”的第二个任期。中国当时已经是世界最大的出口国,没有迫切的意愿参与TPP。更重要的是,由于金融危机的冲击,美国急于通过自由贸易安排来提振经济。相比之下,中国当时“淡定”了许多。 “习李”执政伊始,很快意识到“盲目忽视”对中国是不利的。当时,新成员不断加入,TPP谈判提速。在这种情况下,中国自己的自由贸易议程进入加速度状态。
首先,2012年11月,中日韩自贸区谈判正式启动,到2015年9月,谈判已进入第八轮。其次,2013年9月,上海自贸区成立,2014年12月自贸区扩容至广东、福建和天津。自贸区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对接TPP的试验田。第三,2013年5月,由中国力推并主导,有中日韩、东盟十国和印澳新等十六国所参与的RCEP第一轮谈判在文莱举行。RCEP涵盖了全球一半的人口,经济和贸易规模占全球30%。各方同意力争在2015年年底结束实质性谈判,并在2016年年内尽快解决其他技术性问题。第四,2013年7月,中国和美国首次同意以“负面清单和准入前国民待遇”为基础的双边投资协定的谈判。这是中美两国当前经贸领域最重要的谈判项目。2015年9月,谈判进入到21轮,双方将就对方的改进出价进行全面评估。第五,2013年10月,中方提出“打造中国-东盟自贸区升级版”的倡议。2015年年底,双边有望完成谈判。第六,2014年1月,中国-欧盟投资协定首轮谈判在北京举行。这是中欧经贸关系中最重要的事项。双方争取在2015年年底就协定范围达成一致,并形成合并文本;第七,2015年6月,中韩自由贸易协定正式签署。这是东北亚第一个自由贸易区,双方目前正抓紧履行国内程序,力争在2015年底或2016年初生效。第八,2015年6月,中澳自由贸易协定正式签署。这是中国首次和经济总量较大的主要发达经济体达成自贸协定,今年12月,自贸协定有望正式生效。第九,2015年5月,李克强访问哥伦比亚,双方同意启动双边自贸协定可行性研究。
在推进双边自贸协定方面,韩国走在东亚前列。在TPP的12个成员中,除了日本和墨西哥之外,韩国已经与其他所有国家签订了双边自贸协定。在TPP之外,韩国已经与欧盟、中国、印度、哥伦比亚和土耳其签订了自贸协定。韩国正在与东盟最大的经济体印尼商谈自贸协定。韩国也是中日韩自贸协定,以及RCEP的主要参与者和推动者。
由于韩国已经与大多数TPP成员国签署了自贸协定,也与最重要的贸易伙伴美国和中国签署了自贸协定,与最强烈的竞争对手日本相比,韩国已抢占亚太市场的先机,它原本没有很强的动力参与TPP谈判。但韩国与12个TPP成员国的贸易额约占韩国贸易总规模的三成,而贸易顺差更是占韩国贸易总顺差的42.6%。有鉴于此,韩国政府加入TPP的意向已基本确定。2015年10月,韩国总统朴槿惠访问美国,再次确认了美国对韩国加入TPP持欢迎立场,韩国有望成为第一个新加入TPP的国家。
印度不是太平洋沿岸国家,不是TPP的天然成员。从相关信息来看,印度经济的现状与TPP的要求差距尚远。特别是在生物医药专利方面,在印度,“山寨”医药已成为一个产业,让穷人获得了生存的希望。无论是TPP的客观要求,还是印度国内的客观现实,都意味着印度在短时间内无法加入TPP。
然而,在现有TPP的成员中,越南和马来西亚对印度形成了较强的竞争压力,这要求印度有所应对。截至目前,印度已与欧盟、韩国和日本签订了自贸协定。印度也是RCEP的主要参与者和推动者,中印两国都希望RCEP谈判能早日完成并付诸实施。中国和印度在维护WTO角色方面也存有共识,那就是应该让WTO继续主导全球多边自由贸易进程。
在东盟国家中,印尼的人口规模和经济规模最大,但发展水平却比较低,自身经济条件与TPP的要求差距甚大。与这一区域的其他国家相比,印尼在推进双边自贸进程方面一直相对滞后。目前,印尼正在与韩国和欧盟商谈自贸协定,印尼希望从这两个协定的谈判中掌握参与其他自贸协定的规律和线索。
对于TPP,印尼犹豫的是,它本身是一个潜力较大的市场,一旦加入,立即的结果可能不是出口快速扩张,而是进口迅猛增长。在前总统苏西洛时代,印尼对参与TPP谈判持消极态度。新总统佐科上台后,印尼的立场有所调整,表示出对参与TPP的兴趣。特别是, 与印尼存在着较强的竞争关系两个邻国即马来西亚和越南加入TPP之后,印尼感到了压力。印尼日前已释放参与TPP的意愿,其贸易部长甚至希望能在两年内加入TPP。
泰国国内政局走向未明,这决定了它在短时间内不会加入TPP。在英拉担任总理时期,泰国曾表达参与TPP谈判的意向,即使如此,当时泰国国内的分歧也是非常严重的。特别是,与印度一样,针对TPP可能在生物医药专利方面设定高标准,泰国国内普遍持反对意见。在英拉政府被推翻之后,军人操持大权,修宪和大选等是紧要事务,TPP被束之高阁。然而,由于邻国越南和马来西亚的加入,泰国在农业和传统制造业领域将遭受较大的竞争压力。从长期来看,泰国应该会加入TPP。一方面,泰国长期以来是美国的亲密盟友,另一方面,当主要东盟国家加入之后,泰国终究无法置身事外。
从经济角度讲,菲律宾游离在TPP之外,越南和马来西亚形成了强大的竞争压力。从地缘政治角度讲,由于美国和日本的加入,菲律宾也没有理由不加入TPP谈判。在TPP达成协议之后,菲律宾再次确认了参与TPP的意愿。然而,在短时间内,菲律宾加入TPP面临的阻力非常大。一方面,菲律宾马上面临大选,现政府没有动力去推动这一谈判。另一方面,菲律宾面临宪法的现实性约束。按照1987年通过的菲律宾宪法,菲律宾政府不能成为起诉对象。然而,在TPP条款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投资者-政府争端解决机制,它意味着,TPP成员国的政府可以被外来投资者起诉。鉴于修改宪法牵涉面广且非常敏感,在短时间内,菲律宾还无法逾越这一障碍。
巴西不是太平洋沿岸国家,但却是TPP成员国智利和秘鲁,以及TPP观察员国哥伦比亚的邻国。这些国家都是巴西重要的贸易伙伴,它们转向TPP,给南美这个最大的经济体带来了挑战。
十多年来,巴西一直是左派政党执政,对于自贸议题并不热心。即使是巴西作为主要成员的南方共同市场,离真正的自由贸易区也相距甚远。巴西与美国和欧盟的自贸协定谈判也已经被冻结多年。近几年来,巴西国内宏观经济形势趋于恶化,女总统迪尔玛·罗塞夫政府的施政中心进一步转向国内,双边或者区域性的自由贸易进程在短期难以有大的突破。
2013年6月,美国与欧盟正式启动了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定(TTIP)的谈判,但由于美国坚持TPP谈判优先,TTIP谈判进程比较滞后,欧盟的受挫感是显而易见的。除了与美国之外,欧盟也与其他TPP成员或者潜在成员展开了自贸谈判,其中:与韩国、墨西哥、智利、哥伦比亚和秘鲁的自贸协定已经签署并处在实施之中;与新加坡的自贸协定已完成谈判;与加拿大、日本、马来西亚、泰国、越南和印度的自贸谈判正在进展之中。欧盟与中国有关投资协定的谈判也正在推进之中。
在TPP达成协议之后,欧盟与加拿大、日本、马来西亚、越南等TPP成员的自贸谈判将会加快,与美国的TTIP谈判也可能会加快。在欧盟和美国的谈判中,双方在知识产权保护、农业、数据分享等领域的分歧还很大,谈判的进展取决于双方的决心,以及这一协定在TPP达成协议之后对于美国的吸引力。作为对于TPP影响和TTIP谈判不确定性的应对,欧盟与中国、印度、泰国等非TPP成员的相关谈判可能会驶入快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