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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陆铭——劳动力流动越自由 经济发展越均衡

  发布日期:2012-11-03  浏览次数:

■“青年经济学人”评选系列报道之十一

陆铭 经济&社会学者

当下,中国的某些方面就像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却像成年人那样,在积累财富的跑道上疯狂地奔跑。我们是不是可以沾沾自喜了?有很多问题值得思考。在陆铭看来,中国正处在一个攸关未来的十字路口。

10月的上海天气无常,下雨后的傍晚,秋意盎然。陆铭在这个经济繁华的大都市,教书、生活。见到记者的时候,他头戴一个鸭舌帽,看起来很时尚。

“如何不影响居民的既得利益,如何利用土地增值造出一块利益,以解决农民工进城没钱的问题。通过户籍和土地制度的联动改革,并配套以地方官员考核评价体系的改革,才是化解中国当前很多困境,尤其是城市化困境和经济增长模式困境的治本之药。”采访过程中,陆铭会时不时地抛出有关社会问题的观点。

陆铭平常大量的讲座都是在讲当代中国经济的问题,但他的研究本身多与社会学和政治学有着交叉。

“经济学本身也在发生变化,跟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地理学结合得越来越广。”陆铭说,他很感兴趣,这些领域都在用经济学作为主线。“社会学是讲如何分蛋糕的,而经济学要考虑先做大蛋糕再分蛋糕,很多社会问题可以用经济学求解”。

陆铭认为,中国经济30多年市场化改革以后,我们距离成为一个真正的市场经济国家,还有距离。“中国限制劳动力流动,这样既无公平也无效率。效率是跟经济的持续增长挂钩在一起的,公平是跟社会和谐挂钩在一起的。而经济增长和社会和谐不是相悖的,是可以携手并进的。在这两个关系当中,最重要的核心政策就是生产要素的流动,而核心的核心就是户籍制度。但是,户籍制度已经把人分成两类,一类人比另一类人更多享受经济发展成果。

“人人拥有公平机会,这样的市场经济才是好的市场经济。”陆铭说。

最近,陆铭把他在搜狐财经的博客大标题改为了“为了公共利益”六个字。而且走哪他都要提,利用讲座、文章,一切场合。以前,他对过于频繁的公开演讲是蛮排斥的。

“我在想,我们很多问题为什么难以解决,难以推动,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考虑自己的利益。”他说,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现在面临公平和分配问题。如果走不出这个圈子,最后实际上是大家一起受损。

“我可能很难改变今天的一些政府官员的做法,我知道挺难的,难也要讲”,他说,“哪怕今天讲的改变不了,至少可以改变我的听众。我听众里的年轻人可能就是明天的政府官员。也许我可以改变未来”。

他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博客的名字不会改了,之前老变。“为了公共利益”这六个字,要贯穿他自己的学术研究,也要贯穿他提的政策主张。

■ 同题问答

“经济下行速度超预期”

新京报:中国诸多经济学家里,你最尊敬的是哪一位?

陆铭:北京大学的姚洋老师。他对经济学、政治学知识融会贯通,同时也对中国很多现实问题有很深入的理解。

新京报:2012年经济运行到现在,有没有让你觉得意外的地方,为什么?

陆铭:唯一的意外就是中国经济下行的速度,有一点点超出我的预期。我也预期到,今年会很差。但今年差的程度,让我觉得有一点意外,对实体经济抑制的作用要超过我的预期。

新京报:在市场层面,你认为最近哪一项改革比较值得期待?

陆铭:户籍改革,这是毫无疑问的。据说土地法也会有点修改,具体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

新京报:未来十年你认为哪一个行业具有投资前景?

陆铭:我觉得围绕城市发展的投资,包括基础设施、公共服务设施和文化设施等还是值得投资的。

【核心观点】

户籍制度所导致消费的损失大约占GDP的1.8%,而我们每年经济增长率只有10%,也就是说这1.8%相当于我们每年经济增长部分的1/5。

每年有1/5经济增长在“流失”

新京报:城市内部的社会分割会对经济发展产生影响,具体到政策层面上,最相关的就是户籍和土地制度。户籍制度对市场经济发展有什么影响?

陆铭:当前中国存在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或者政策上要解决的难题,就是我们现在对生产要素的流动还是有限制的。劳动力就是一大生产要素。经济学里面讲,劳动力流动可以带来地区间的均等化。而实际上,我们现在的户籍制度限制了劳动力流动,特别是限制了劳动力进入大城市和特大城市。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在四川工作的人,看到在北京和上海工作的收入高,可能会到北京和上海去工作,这就是劳动力流动。这种情况到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呢?当到北京去挣的钱,扣掉在北京的生活成本和四川一样就不会去了。劳动力越是自由流动,地区间的经济从人均意义上收入越是均衡。如果我们说管住不让劳动力自由流动,目前造成的结果就是高技能、高收入的人群是管不住的,比如硕士毕业、博士毕业的人,留户口总是能留的,户口问题主要限制了低收入者。

低收入者被限制住,高收入者都到北京、上海去。从数据上看,中国大城市经济增长的速度要比人口增长速度快,当算人均收入的时候,大城市人均收入增长比小城市的更快了,实际上这反而不利于收入差距缩小,也制约了那些低技能劳动者的就业机会和收入增长的机会。

新京报:户籍壁垒到底会给社会、经济带来怎样的影响?

陆铭:从社会发展角度来讲,户籍制度实际上已经在城市里形成新二元结构,就是有当地户籍的人和没有当地户籍的人。在这两类人群之间存在几个问题:我们研究发现,在一个地方,没有当地户籍的人比有当地户籍的人,对政府、社会的信任程度更低。我们还发现,外来人口的幸福感也是更低的。在大城市里已经出现了外来人口的聚居现象,这对城市的和谐来讲影响是非常大的。

从经济方面来讲,我们今天总是讲中国内需不足。之前,我们研究比较了所谓的“外地人”和“本地人”消费的情况。如果这些人在年龄、性别、收入这方面都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有没有当地户籍,我们发现,一个“外地人”的平均消费要比“本地人”低30%。

新京报:户籍问题为什么会影响到人们的消费?

陆铭:有几大原因:第一,没有本地城镇户籍的人流动性很强,一些耐用消费品就不买了,或者就是租也不会买;第二,没有当地户籍的人社会保障覆盖率是很低的,低于10%,他就比本地人要更加存钱去防止养老和生病。尽管中国社会保障覆盖面在扩大,这个扩大是指城里人,并没有覆盖到流动人口。第三个原因,一般来讲,人们的收入应该是越来越高的。当收入越来越高的时候,人们可能会借钱消费,未来再还掉,这是人们通常的行为。但对于外地人来说,如果不能在城市定居的话,就必须要回老家。回老家以后,他们的收入可能会比现在在城市里打工大大下降的,所以他们会存钱,以防止未来收入的下降。

据我们测算,户籍制度所导致消费的损失大约占GDP的1.8%,而我们每年经济增长率只有10%,也就是说这1.8%相当于我们每年经济增长部分的1/5。

应加强劳动力市场公平竞争

新京报:你为什么会想到研究人的幸福感呢,幸福感与经济发展有联系吗?

陆铭:研究这个问题,是因为收入或者人均GDP水平提高了,我们是不是变得更快乐了?西方国家的研究结果是没有,回到中国来说,有些人发现收入水平在不断地提高,但是幸福感甚至在下降。这里面就要问为什么?

现在有一个普遍的解释,就是认为跟收入差距有关系。中国在变得更富的时候,收入差距也变大了,前者让我更加高兴,后者让我更不高兴,总的来讲就是两个效应给抵消掉了。

新京报:存在收入差距是绝对不好吗?

陆铭:要看收入差距是不是跟你的身份有关系,如果是跟人的身份没关系的收入差距,其实对社会来讲是好事,它会激励我努力工作,获取更高的生活水平。但是当社会当中有一种收入是你能得,而我不能得,你又变得比我更加富了,不公平的因素存在了,我就不高兴了,这个在中国最重要的体现就是户籍。

新京报:户籍问题是否也影响到收入分配?

陆铭:如果涉及到行业收入差距,我们要研究很多变量,不只是户籍一个方面。第一,户籍会阻碍你进入高收入行业。第二,就是社会关系,我们会发现社会关系比较丰富的人,比较容易进入高收入行业。第三,政治身份也很重要。

一些人现在对收入差距的不满,并不是对差距本身不满,而是对由不公平因素导致的差距感到不满。我们研究发现,收入差距不只是因为教育差别导致的,同时也是一些不公平竞争因素导致的,所以应该加强劳动力市场公平竞争。

新京报:你认为应该如何改革?

陆铭:户籍制度改革要加快速度、降低门槛。因为户籍问题,上海人才流失,很多高端人才都留不下来,这不利于上海的经济发展。北京也是一样的。所以,我们要加快速度,也要降低门槛。核心是要不要设立技能标准。

上海给户籍打分的时候,必须要具有技能职称,或者技能的证书。我经常举例子,在餐馆里面的服务员,或者捏脚店捏脚的工人,送牛奶的,有什么技能的证书?但是你反过来想,这些人你需要吗,肯定也是需要的。

如果说我们不需要了,从宏观来讲,经济增长会受影响;从微观来讲,城市人的生活会受影响,当你把这些人赶走的时候,剩下人的服务价格会提高,会影响到我们的实际购买力。

市场调节可防止城市“爆炸”

新京报:关于户籍改革,有关部门也提出了一些改革举措,你怎么看?

陆铭:当“外地人”和“本地人”之间收入差距扩大的时候,外来人口就变得不高兴,其实我同时也发现了,有当地户籍的本地人也变得不高兴。

“本地人”有两个效应,第一,他是强势的,他比别人越好的时候他越高兴。第二,与此同时,社会矛盾激化的时候,甚至犯罪率上升,强势的人也不高兴。户籍制度所形成的对收入差距的影响,既没效率,也不公平,也不和谐。

户籍制度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主要矛盾在大城市和特大城市,但我们现在避重就轻,中小城镇放开户籍,这起不到多大作用。中小城镇创造就业和收入的能力比不上大城市,人们为什么要去?

新京报:有人认为户籍制度一旦放开,城市会爆炸。

陆铭:不会的。这里面有市场机制的调节作用。

当户籍制度慢慢放开的时候,因为土地有限,地价、房价慢慢往上涨,涨到有人觉得这么高的房价,在这里生活已经不如回老家了,这个就是由市场机制所决定的城市规模。

当一个城市放开以后,土地价格和房价的上涨,会连带使得生活成本上涨。如果生活成本上涨,抵不过一个人到这个城市里面所获得收入的时候,就不来了。

新京报:生活成本上涨,会不会影响到城市发展?

陆铭:从国际上来看,西方国家反过来补贴低收入者,通过补贴这部分人增加城市服务业的劳动供给,把城市的活力和生活质量提升了,而这个城市,活力和生活质量反过来有利于高收入者。

说通俗点,高收入者雇得起保姆,下得了饭馆。这时,一方面经济增长上去了,一方面也解放了他的生产力,他可以多点时间去看书工作,提高生产率,同时,也享受生活。表面上,政府在补贴低收入者,实际上间接也让高收入者受益,最后城市发展起来了。

均衡发展不应阻碍生产要素流动

新京报:我们现有的土地制度是在鼓励中小城镇的发展,你为什么认为应该重点发展大城市?

陆铭:我的研究表明,越大的城市,越能够提高就业的概率。

当一个城市平均受教育水平提高的时候,居民个人的收入也会随之提高,这在经济学里面叫做人力资本外部性或者教育的社会回报。

新京报:城市间经济的发展难道不是应该尽量均衡吗?

陆铭:当经济资源被行政干预从大城市到了中小城市,从沿海延伸到内陆的时候,整个经济的效率就下来了。

我们常说要均衡发展。但是实际上,反而没有均衡。因为在人均意义上讲,越是阻碍生产要素的流动越是没平衡。只有生产要素(特别是劳动力)自由流动,让城市去发展,它是更加有效率,而且是更加平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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